千军万马的金光奔涌而出山林，沂水的树于是都开了一粒儿粒儿金色的花儿。
这是1989年10月8日，寒露，重阳。老纪头的哭声和破晓的曙光一起，奔涌向了这个世界。
四十年前，霜降。老纪头带着三顶军帽——一顶是他自己的，一顶是在平北战死的战友留下的，一顶是在西柏坡战死的战友留下的——回到了沂水老家。那一年，老纪头还不是老纪头，而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。漫长的战火煎熬，把沂水熬得一丝血色都没有了。
他回家之后，就种下了这片杨树林。他在里边立下了战友们的纪念碑，对着行了个军礼，礼毕，再行礼，礼毕，再行礼……终于他不再行礼了，倒在雪地里，痛哭。
沂水的人们也抹着眼泪痛哭。在牛背上，猪棚里，院子旮旯，湖边，山坡上，哭。
活着的人还要活着。
后来，老纪头过上了平常人的生活，立业，结婚，生子，养家。
他总要对儿子说：“恁脚下的这片地，是血染的！”每年的清明，他都要带着妻子和儿子来到杨树林里，为他的战友们上坟。
1988年4月4日，清明，老纪头和往年一样回到了杨树林。杨树林却和往年不一样了。
“纪大爷，哎呀，停车！有人要砍你的树了！”老李家的小小子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。
“啊？”老纪头从儿子的车里蹿出来。
“真的！快去看看吧！”
“爹！别跑呀！爹！”小纪头在后面大声唤着老纪头。
老纪头撒腿就往杨树林跑。赶到了杨树林，回过神来一看，已经砍出了一条路来了！老纪头晕倒了。
过了几天，老纪头醒了，在医院的病床上。
“俺的树！俺的树啊！”老纪头眼眶热热的。
“爹！树没砍！”小纪头攥着老纪头的手。
“啊？没砍？”
“没全砍……”
“哎呀！爹！砍树是要建烈士陵园呢！”
“啊？陵园？”老纪头直勾勾地看着小纪头，拼命地想从小纪头洋溢着喜悦的眼珠子里找出点儿什么东西来。
“党中央把咱们县划为革命老区，县里就想建一个烈士陵园，正巧县委有个同志是咱们镇的，知道这儿有这么一个杨树林儿，就向组织提议了在杨树林儿里建一个烈士陵园……”
“真个哩？那，那他们为啥砍树呢！”
“爹呀，不得腾出点儿地儿来嘛！哪能随便铺几块砖就是陵园嘛！县里的同志说了，保留百分之八十的林地，您呐，就放心吧！”
“你多怎知道的？”
“就是回去那天，县里的同志跟俺协商的。土地证上不是俺的名儿嘛，人家就到单位找俺了，你就不知道了嘛！”
“哎呀！你咋不早告诉俺！”
“这一阵子单位事儿多，这不忘了嘛！”
老纪头住院的检查结果出来了，没事儿。日子又如往常一样平淡安定。
1989年10月8日，寒露，重阳。凌晨5点，老纪头和家人来到了陵园。他用颤抖的双手把军帽紧紧地攥在胸口前——舍不得眨眼——注视着挺拔的革命烈士纪念碑，半晌说不出话来。